舟末闲语｜两部词典的故事

       2020年的冬末春初，有一句话被人不断引用——“没有一个冬天不可逾越”，但恐怕大多00后甚至90后们并不了解这句话的最初出处。

       那是在中国大地尚未完全从汶川地震的举国悲痛中走出的2008年的最后一天，《南方周末》对即将到来的2009年的新年献词。

       是的，那时，还是那个“让无力者有力，让悲观者前行”的《南方周末》；还是那个“总有一种力量让我们泪流满面”的时代。

       但是，今天我想说的力量不是来自时事新闻，而是关于两部词典的故事。

其一

       2003年初，《南方周末》同日刊发了《被遗望了三十年的中国法律精英》、《他们被忽视的代价》和《我们在传承》三篇文章，作者为万静波、吴晨光、谢春雷，讲述了一本书以及书背后的一群人的故事。那是大多数人都不会用到甚至都没听说过，而在中国法律行业却被奉为圭臬的一本书。

      “尺幅万里，这里系千岩万谷、年久日深的普通法世界”。5万余词条，8件历史文献，30幅图表，460万余字，作为有史以来中国最大的一部英汉英美法词典，词典总审订潘汉典教授介绍说：“本词典以自19世纪以来的英美法词典、百科全书、判例集、法律汇编、各部门法学专著等作为基础资源，并旁及加、澳、新等国法律词书及其法律集与法学专著，综合编纂。”

       然而，也就是这样一部鸿篇巨制，根据《南方周末》记者的报道，却是在没有政府支持，没有经济资助，没有鲜花和掌声，甚至连正规办公室都没有的情况下，由两代学人于默默无闻中历经九载寒暑，呕心沥血而成。

       相信很多人在这个冬天被动地接受了太多关于“学术论文”的科普，什么SCI，什么柳叶刀，一堆堆英文的、中文的专业名词扑面而来，争辩之声不绝于耳。但无论是认同还是反对，谁都没有否认论文作为学术著作对于作者本人实质上的帮助。

       而编词典，则是一件真正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如同南周报道提到的，英美法词典编写工作的参与者曾感慨于当时国内学术界的浮躁以及对基础研究的漠视：“这样一项耗时多年的工程，付出与回报是严重失调的。而当今有些领导更喜欢短、平、快地出政绩。同样，时下也没有一位当红学者愿花如此精力去当词典的主编。工作太基础了，评定职称没用，甚至不算学术著作。”

       最终，在北大、人大、社科院等单位的二百多位专家学者以及研究生长达十年的默默耕耘执着坚持下，在几乎被人们遗忘的平均年龄84岁的十四位老前辈的认真审稿无私付出下，在得到《中国青年报》、《北京青年报》、中央电视台等新闻媒体的报道之后，《元照英美法词典》的出版得到了社会各界的支持。

       “在词典前边的致谢名单中，我们不仅可以看到法学界众多宿儒硕学的名字，也有‘上海外国语学校99届高二（1）班全体同学，南宁第三中学97届高三（5）班全体同学’的字样，而熟悉内情的编辑告诉记者，甚至还有一位海南的打工仔将1000元积蓄捐给了这部词典。”

其二

       南周的报道中同时提到了另一部词典，那是由密歇根大学组织编撰的《中古英语词典》，耗资两千二百万美元，历经七十年，才最终付梓。词典出版后，那些长期生活在中古时代语境中的法学者们，几乎已无法适应现代生活。

这让我想起去年暑假在飞机上无意中看的一部电影。

       是的，这并不是一部大片，当时在国内还没有上映，至今也几乎没有任何宣传。

       影片改编自英国作家西蒙·温切斯特的同名小说《教授与疯子》，根据真实事件改编。讲述的是十九世纪中叶，梅尔·吉布森饰演的詹姆斯·默里博士作为一名自学成才而精通多国语言的业余教授，领导编著新版本的大全书《牛津英语词典》。默里博士开创性的采用全民参与的方式，让全英使用英语的人一起为词典收集词条定义。

       正是在全英志愿者们寄往编撰组的无数信件中，一位独自贡献了一万多条引语的医生吸引了默里博士的注意，其惊人的阅读量和缜密的思维让博士感到惊讶。当默里博士专程去看望由西恩·潘饰演的这位W·C·迈纳医生时，才发现一个秘密：原来，迈纳医生是美国内战时期一名部队军医，因为战争摧残导致的精神分裂症而误杀人，从而被判终身禁闭在精神病院。

       尽管被认为是疯子，迈纳医生的善良本性让他一直因愧疚和忏悔而痛苦不已，不仅主动要求接受那些落后而又残忍的精神治疗甚至不惜自残，还试图通过资助受害者的妻儿而弥补自身过错给他们带来的伤害，并最终得到了谅解。另一方面，他的学识和能力又在遇到默里博士后得到了激发，他也似乎找到了跨越眼前精神病院院墙的追求和力量：

“阅读是自由，我可以乘着书飞离这个地方，文字的翅膀带我到世界尽头。”

“站在书脊之上，我飞跃眼前这围墙，借文字之翼，我抵达世界之巅。只有阅读时，后无追兵，是我在追寻，上帝的脚步。拜托，我恳求你，与我一同追寻。”

       这次见面，也在两人通过信件神交已久之后，开启了两人多年相互欣赏、理解和扶持的君子之交。迈纳医生成为了默里博士的好帮手，在精神病院院长的默许和支持下，监禁下的迈纳有机会接触了大量的书，本已饱读诗书学识渊博的他得以源源不断地为默里博士提供词条定义，还总能为因少见的难词而陷入困境的博士提供思路或直接解决问题。而不仅仅是出于同情和感激，更是对另一个丰富美好的灵魂的理解和感动，默里博士为了帮迈纳争取自由而四处奔走，最终通过英国首相丘吉尔而得以让迈纳被释放。

“我们的命运可以是完全不同的结局，不管被安排了怎样的遭遇，你总还能做点什么，50年，12卷，5万余词条，83万条引语。两个永不言弃的失败者，为世界确立了一种新秩序。”

       电影结束在迈纳医生被遣送回美国后，默里博士在喜悦中准备开启下一阶段工作的踌躇满志中，而这套词典在现实生活中此后的真实命运是：

“自1895年起，词典才开始用《牛津英语词典》（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的名字，但仅只出现在分册的封面上。最后分册即第125部，于1928年4月19日出版。第一版出版前后花了71年，实用49年编写。

语言是不断发展变化的，二十世纪中后，1933年最终完整出版的《牛津英语词典》的内容已变得过时，出版社开始更新词典。1957年，由伯奇菲尔德（Robret Bruchfield）担任编者，原计划用十年左右，最终却用了29年，最终于1989年出齐，共20册”。

“记录每个字的生命，我们从字的起源开始，第一次是什么时候使用，从那时起，文字在我们之间代代相传，它们的含义会有自己的流变，编织着自己的路，留下它们的轨迹”。

       这，就是词典带给我们的力量吧。